迟陌迟陌子

太喜欢冷坑了只能饿死了这样

【DNF】【风次】《Accomplice》

06

 

是从那把刀开始的。

 

粘稠的红色,从熟悉的男人的身体里渗出。从那个代表心脏的破口,大量的涌出,一直蔓延到自己跪在的地毯上。

 

 光线被厚重的刺绣窗帘挡住了,漏进来的一线光芒把室内分割成了两个空间。室内弥漫着寒冷的暗色,空气中像是漂浮着不干净的病毒,自毛孔里感受到闭塞的压抑。

 

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兄长站在更深的黑暗里,黑发凌乱,双眼发红,死死的盯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他的白色衬衣上溅着血,那暗红的,接近黑色的液体,从他手中的白色利刃滴落,迟迟盘踞在那一边,没有越过界限。

 

死水一样的寂静里,听得到湮灭和自己的呼吸声,在失控的危险界限上濒临崩溃。恐慌和茫然让兄长的手在发抖,连同着那把沾满血的刀也在不断震颤。

 

次元仍然跪坐在地上,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他想说点什么,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双腿发软。属于自己亲人的血腥味进入他的鼻腔,让人作呕。

 

站不起来。于是只能看着哥哥。那把凶刀被湮灭反复握紧又松开,无处安放却又无法脱手。最终再度看向自己弟弟的时候,凄厉的艳色在他的眼睛里赫然闪现,某种不符合年龄的决心在他身上撕裂而生。短刀坠落,阴影笼罩了少年苍白的脸。

 

“出去。”

 

他哑着嗓子,耗尽力气后发出最后命令。

 

“我会处理。”

 

尚为年幼的次元的大脑本能性地对这句话做出反应,想爬起来离开这里,但是身体不听使唤,重复尝试显得他的动作滑稽而可笑。兄长孤身站在原地,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一到门外就开始不断呕吐,昏天暗地。但是胃袋空空如也的情况下,最后只能吐出一些酸水。短暂的晕眩后,抬头看到了娇小的,绑着白色双辫的少女。

 

她似乎是刚从女孩子们的聚会回来,全身都笼罩着砂糖般甜美的气息。银色的发,深紫色的小礼裙,纤细笔直的双腿,他所熟知的奈雅丽。

 

她看着他,神情像是参加葬礼一样沉凝。奈雅丽对他伸出手,以出乎意料的力道把次元拉了起来。然后她亲吻着他的脸颊,柔软如蛇的双臂缠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能逃哦。”

 

她眯着眼笑起来,甜蜜而邪恶。撩开他额前的长发,拭去少年的冷汗,抵着额头低声细语。

 

“没有地方可以逃了。”

 

 

——————————————————————————————————————————

 

刺目的白色,鼻腔彻底被消毒水的气味笼罩了。

 

盯着天花板花了几秒反应出自己所处的位置,然后偏过头,果然看到了旁边正在撑着额头小睡的学生。根据墙壁上的钟表可以看到时间是晚上9点,玻璃窗紧闭,依稀可以从苍白的虚影中看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次元试图起身时,身体就像是缺失了润滑油的机械一样,花了些力气才起来。过长的头发再度垂下,垂着眼可以看到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管,无色透明的液体一点一滴的流进自己的身体,再度延续了这温度纳凉的生命。稍稍触碰了一下手背,因为输液的原因,甚至有些肿起。

 

因为体质虚弱晕倒之类的事情,倒是很久都没有发生了。

 

“逐风。”

 

犹豫过后,还是这么唤了自己的学生。起先由于声带的干涩而有气无力,声音及其喑哑,之后才恢复正常。好在对方睡得很浅,眼皮稍稍颤动后就很快的清醒了,一双赤红的瞳迅速的看了过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快步走到了床边低下身子握住次元因为暴露在空气中温度略低的手,低声询问起来。

 

“老师,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说您——”

 

“已经没事了。”

 

如此回答后,对方仍然凝眉不缓,握着自己的手也没有松开,于是次元安抚性的笑笑:“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

 

于是逐风叹了口气,稍稍缓和了些神色,略带几分责备的看过来:“我不过几天没有在。”

 

这话说得略感暧昧,但是确是事实。以往逐风在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死缠烂打的邀请次元一同用餐,甚至会不顾本人意愿的给他准备早餐。而最近由于逐风那边结业和次元刻意回避的原因,一直没有过来。自然,次元也就时常应付着三餐过去了。

 

对方没有否认,于是逐风再度笑起来:“等我这边的事情忙完了,就回来继续跟着老师,那之前老师请好好保重自己。”

 

“.....只是偶尔而已。”次元抽回手,别过脸稍稍拉开距离。又来了,这种单方面的自我决断,他的学生总是在这种事情的自主性上高得可怕。很多时候次元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逐风,所以只能采取退步拉开距离,但是越是退步,逐风就越是靠近过来,逐渐的走到了自己的界限前,而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没有再退步的余地的。

 

养成了受他人影响的坏习惯啊。

 

“但是老师一直对自己身体不太关心呢,食欲不振也是一种不健康的症状。如果有时间就预约医生好好看一看吧,如果不方便,我来帮老师安排如何?”

 

“还有,虽然现在很晚了,我把车停在外面了。如果急着去办理出院手续,我现在就可以送老师回去休息。”

 

“但是我建议老师今晚先住院比较好,毕竟住处没有人照应。”

 

接二连三的话语,毫无间隙的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反驳的余地。那种堪称顽固的善意宛如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温度一样紧贴不放,距离拉得过近,桎梏温柔却密不透风。依然是那种合理的要求,颇有分寸的说话方式,以及温和带笑的眼神,和往常并没有不同。但是,次元稍稍眨眼,几小时前的记忆还是清晰的从脑子里浮现了起来。

 

接近自己的目的么。

 

他感到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某些大脑内被堆积落灰的杂物在落潮后显露出来,边边角角纠缠错乱。几个小时前他们第一次发生了冲突,在他以为他和逐风之间的关系已经饱和到开始稀释时,对方却突然发作的把这段关系扯到低谷,然后,自己也毫不留情的回拒了。

 

那么现在这种暧昧的氛围算什么?无事发生吗。

 

他们谁都没有单纯的对待这段师生关系。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是最好处理的情况了。那家伙是个聪明人,又擅长处理人情,应该比自己更清楚接下来如何处理。可是现在对方这个态度却最又并不如自己意愿。

 

“我累了,你回去。”

 

最终还是用这种方式延缓了思考,或者说委婉的拒绝。次元再度别过脸,微不可见的沉下眼神。苍白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在眼睛下方投下了剪碎的阴影。

 

“老师。”

 

逐风又在这么叫他,欲言又止。从玻璃的倒影上可以模糊的看到他身形没有动。他站在离病床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次元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的时候,那迟来的声音才轻轻掠过自己疲倦不堪的神经末端。

 

“你醒来之前似乎做了很可怕噩梦。”

 

近乎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学生露出异常落寞的神情。

 

“偶尔也和我说说关于你的事情吧。”

 

07

 

最终次元要求当晚离开医院,逐风同意得很快,丝毫没有追问。一直到上了车启动引擎,覆着薄雪的轿车融入车流,他们之间多余的对话竟然一句没有。

 

靠在车座上的次元身上盖着一层绒毯,眼皮不断下垂。车内暖气打得过足,玻璃上压着一层潮湿的水雾,车轮压过雪水的声音逐渐渗入意识浅层。无数破碎的光影从车窗上被扭曲拉长,宛如湍急河流上不断滑落的光。他倦怠的闭着眼,发热的脑子里冒着泡,似梦似醒地想起那些和逐风一起消磨的时光。

 

那些记忆大量的堆积在他的脑子里,按顺序整理起来实在繁杂。重复的日常会在人的大脑里建立坚固的惯性,他习惯了逐风的存在后,开始对某些事情变得心生困惑。然后这些惯性会在他需要动真格的时候,如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般淘气的捣乱。

 

说到底,他给了对方太多错误暗示后,连自己都不知不觉忘记了事实。

 

 

 

 

“老师,到了。”

 

次元从浅眠中被推醒了,茫然的看向逐风,然后得到了对方微笑拨开自己眼帘前长发的回应:“虽然不想打扰你,但睡在车里不好。”

 

于是下了车,踩到积了一层的白雪上,鞋底发出嘎吱的声响。身体由于虚热而有些不稳,对方恰好的伸出手扶住了自己。就像实验室的时候一样自然的握住了自己的手,却又下意识得放松了些力道。

 

“没必要扶着我。”

 

“可是你还在发烧。”

 

“我没虚弱到那种地步。”

 

“是吗。”逐风的手用力一拽,引导着原本就有些不稳的次元倒向他的方向。毫无防备的失去平衡,然后意识到自己被逐风抱住了,再度抬起头时对方温热的手心已经贴在自己额头上,淡淡的白气在他说话时泄露出来。

 

“烧的比我想象中厉害呢,老师。”

 

 

——如果更早以前就拒绝的话,也许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即使这么想着,也明白现在反对意见统统会被拐弯抹角的无视,索性不再去反驳对方。次元摇摇头,一直被送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摸索着钥匙开门时,发现逐风第一次流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非常罕见的,在这个独断自专的学生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安的情绪。那种感觉与过去的游刃有余不同,仿佛经久觉悟而临阵的士兵,却因为某些早已经忘记的牵挂而踌躇不前起来。他在犹豫,这种犹豫的来源是自己的暧昧态度和模糊言辞,对方到底是一个有分寸的人,虽然他激进又不单纯,处处充满了自己察觉明显的刻意。

 

明明一直以来都是对方占据主动,但是最终的决定权确是在自己手里。

 

如果换个时间地点,他也许不会讨厌这个人。但是次元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里再说,你是时候该对自己的怠慢负责了。为你的装模作样,为你的自私自利,为你所曾从他身上汲取的所有生命力和希望,所从他那里得到的痛苦与依赖。

 

次元打开门,赤色的眸短暂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你要回了去了吧。”

 

“进来。”

 

08

 

次元进门后先是惯例性扫视了一圈,然后才垂下眼换鞋,脱下外套,没精打采地打开供暖设备。逐风知道他是困了,次元体虚畏寒,但因为有洁癖,从外边回来不换好衣服是不肯沾床的,这点他以前就有领教。

 

现在次元这个状态却逐风轻松了不少。他第一次来次元家,并且没有被禁止探索。得到允许后,他例行公事般开始为次元忙前忙后。几分钟后再回到客厅时,他发现次元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小幅度的打哈欠。见到他来了,才揉了揉眼睛重新清醒过来。

 

逐风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把刚冲好蜂蜜水递给次元,后者捧了一会才喝了下去。

 

“冰箱里有牛奶。”

 

“是的,可是感冒了少喝牛奶比较好。”

 

“我不喜欢这种甜味。”

 

“但是比白开水或者姜茶要好。”

 

次元知道逐风大概是说自己没有在家里准备姜的事情,实际上,他曾经有准备过一些,但是长时间没有再陷入病弱后,那些并不喜欢的东西就理所当然的被他丢弃了。

 

“我一直觉得医院的水有味道。”次元虚冷的手指靠在稍烫的杯子上,反复移开获取热度:“很难喝。”

 

“因为在医院的喝水大多数时间都伴随服药,大脑常常会把同时记录的信息关联起来。”

 

“嗯,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医院里。”

 

意料之外的话语。那是次元因为感冒而带着些鼻音,语气寡淡的回答。逐风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这是次元首次主动对他说出这样的话题。这是对于他在医院的那句叹息的回答,虽然时间间隔过久,但是这一次却没有若无其事的敷衍过去。

 

目光再度转过去,可以看到次元低着头,视线的焦点随着淡色的水纹扩散开来。短暂的思考后,属于老师的,低沉悦耳的声音,像是包裹着一层湿热的氲气,顺着温暖的空气传了过来。

 

“我和奈雅丽就是在医院认识的。”

 

08

 

“我不打算装作忘记你的话。”

 

次元慢慢抬头,像是蛇锁定目标一样将视线定在了逐风的脸上。他很熟悉这张脸,连同那丰富的表情和伴随的语气神态,都能迅速从记忆里匹配上。因此,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也一清二楚。

 

“老师是指?”心脏开始鼓动,逐风不确定的看着他。

 

“关于我的事。你说过,我做了噩梦对吧。”

 

“是的。”得到确切回答后逐风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然后主动陈述起来:“似乎状况不是很好,我发现后想叫醒老师,但是很快又平复了下去了。”

 

“大概是因为这场噩梦里梦到了奈雅丽。”

 

细微的,锡纸破裂的声音传来,指尖猛然陷入凹槽。逐风意识到是自己失手将药片的包装扎破了,下意识去检查药片情况,在抬头时却发现老师仍然看着自己。

 

“你很在意奈雅丽在我心里的地位。”次元稍稍扬起眼角,露出一个并无温度的眼神。他很少在语言里表达自己的情绪,此刻却是带着微妙的嘲讽:“现在我会告诉你,所以不需要旁侧敲击了。”

 

“关于我的事情,你所想知道的,我现在都会告诉你,所以不用费功夫遮遮掩掩了。”

 

他看到逐风逐渐变得尴尬的脸,那个聪明的学生在此刻被他卡死了,作为人师的自己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应该是胜利,却让次元感到了一种迟钝寒冷的空洞感。某一瞬间他似乎理解那时候逐风的踌躇,那是出于他的谨慎和畏惧。在将那些被剪碎的刻薄托出之前,他寂静无言的整理着言语材料。那些在车厢里拆开整合的零碎记忆也随着思考慢慢被串起来,他突然毫无缘由的想起某个不相干的开始。

 

他第一次见到逐风是在某个秋日的下午。虽然是入秋的天气,阳光依然毒辣。他从医院回来,下了车后走了几步,被晃得眼前发晕。感到有些喘不上气,在意识到最坏情况前他下意识选择蹲下蜷缩,并不会减轻太多痛苦,但这是人类最原始的自我庇护姿势。

 

那时候,人形的阴影笼罩了自己。弯着腰凑过来的人有着黑色的碎发,鲜红色的眸。过长的长发绑成细细的辫子,从他肩膀垂落下来,像是风中摇晃的某种饰物,又像是悬崖边垂下生机的藤蔓。

 

“你还好吗?”

 

边缘的光线顺着狭窄的通路进入视觉,次元眯着眼睛看到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的脸,背光的轮廓被日光勾勒得发亮。

 

“要不要我拉你起来?”

 

那一瞬间他突然联想到了残冬里的落日,那种熔化的金色,烧断了寒冬的阴云。

 

看到的话,会感到一种想要流泪的幸福。

 

 

09

 

也许是发烧中脑子运转并不那么轻松,次元说话说得很慢,每一句都要短暂的停顿一下。他像是在盯着那杯水发呆,暗红的眸子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仿佛某种被浸泡过久的玉石。只有在动弹一下的时候,才能反映出些许活着的触动感。

 

“在十二岁以前,因为先天的病弱,我很少接触外界,也不清楚所谓正常同龄人的生活。我的知觉非常稀薄,对这个世界的观测,仅仅停留在纸质化和电子化的信息上。我并没有强烈的作为人的生欲,治疗也并无起色。为了挽救这种情况,医生建议家庭为我培养某种精神寄托。”

 

 

“因为家庭的缘故,我对于神秘学有极大兴趣,并且得到了支持。早年我联系过诸多相关组织和学者,并且从所在结社中听闻过奈雅丽的传闻。我向她寄课出信件,然后她前来找到了我。她并不比我大多少,但是远比我大胆奔放,与其说是勇敢率直,或许更像是任性妄为。”

 

 

“她和我在兴趣的研究上极为合拍,性格也颇为处的来,于是我们两人秘密结成了同伴。和我不同,奈雅丽是一个无论思维能力还是行动力都很强的人,在她的帮助下我才能有勇气开始着手。然后,非常顺利的表现出了受人瞩目的天赋。我受到了关注,与外界有了交流。从那开始后,我意识到自己找到了能做的事情。”

 

 

“十四岁的时候,家庭发生了变故。父亲意外身亡,母亲忍受不堪的离去。留下的哥哥挑起了维持家庭的重担。因为某件事的后遗症,他允许了我离开家庭,独身去研究所生活。我仿佛被放逐了一样来到了这个城市,一切从头开始。奈雅丽非常的高兴,她亲吻我的脸,说我自由了。我并不觉得这是自由,但是奈雅丽在我身边,我也能做的我想做的事情,那也算是一种我所期许的‘活着’的过程。我也许能够找到什么,在这个全新的地方。而后的数年,我也一直如此实践了。”

 

 

“我其实并没有对奈雅丽产生爱慕意义的喜欢,但是她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她的顽劣与恶意是纯粹而真实的,别无他物,却让我很安心。她于我而言是那条狡猾美丽的蛇,带着我离开了万年不变的温室,然后残酷而蓄谋已久的把一切摆在我面前。她成功了,我和她产生了同样的感情和目的,我们在厌恶着同一种东西,并且一起试图用自己的手段毁灭它。”

 

“我们厌恶的是‘这个世界’的本身。作为常态生命的我们憎恨着给我们带来生命和痛苦的世界,不是正对某个人,某个国家,某个系统,某个体质,只是单纯的厌恶着赋予我们生命,却又兼具痛苦的现实而已。”

 

“厌恶自己的生命——这是知性生物特有的毁灭方式,反生物法则的表现。但这不是个例,这个世界上厌恶现实的人有很多,逃避苟且的也很多,报复现实的也很多。但是归根到底,这些对生命的厌恶是基于‘无法得到满意的生存方式’的理想破灭而诞生的伪欲,没有生物是天生追求死亡的。我们也不例外。”

 

“但是奈雅丽她不一样,她所期望的东西——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因此,才选择了我。”

 

 

“她说她很喜欢我,介乎同僚与知己,怜爱者与情爱对象之间的喜欢。实际上,我们不相爱也不相似,我们所拥有的只不过是同样的目的而已。她给予了我欲望,以及生存下去的含义,然后我们共同选择了研究毁灭文明这一手段。”

 

 

“我认为我不会背叛她。但是最后如你所知,我们分开了。我曾经把我的研究作为生命唯一的意义,但是越是走进,越是感到畏缩与前路可怕。我动摇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期待被回应的东西。只要追求下去就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还是说,只是因为离开它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成为不了才选择了如此的逃避呢。在那之前,我到底把自己当做了什么呢。”

 

“我意识到我与奈雅丽是不同的,但是我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因为这意味着我否定了过去我自己的一切,沦为了自己一度最厌恶的存在。我在定义自己的人生之前忘记了,我有需要维系生命的东西,然而它被我毁掉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眸静止于玻璃长桌上自己苍白面庞的倒影。极轻的,像是幽灵一样的虚影,仿佛浮光掠过玻璃墙后留下的强烈视觉盲点,模糊不清却挥之不去。他过去不止一次的想到了某个理论,如果说只有被观测才能证明被存在,而那些静谧的,孤独稀薄的幽灵最终应该流向何方呢。

 

 

没有再流露出任何的沉重的情绪,只是抬起头,对他的学生淡淡的笑了一下。温凉的瓷杯在掌心退却温度,察觉到时已经无知无觉得再度喝了下去。那些明明是甜蜜的,却因为低于体温而变的苦涩难忍的液体顺着喉咙流淌入胃,在细长的通路里留下湿冷的知觉。

 

“我无法逃脱现实,我很清楚。”

 

10

 

那句话之后次元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起身,脚步虚浮的走到旁边的柜子前从抽屉里抽出一包药剂。逐风下意识的想起来去搀扶他,但是被对方的眼神制止了。

 

并不是多凶狠或者厌恶的眼神,而是一贯平静的眼神。平静,仿佛随时会死去一般的眼神。那种感觉让他无端的心悸,仿佛在前往一步,就会碎裂坠落的危机感。曾经在某个车站他见过对方这样的眼神,但是那个时候,次元对他笑了。

 

那种无法言喻,纯粹易碎得不敢触碰的笑容。那个时候,他没有犹豫的握住了对方的手,因为他听到他在救助了。如同冰雪覆盖下萌芽的生命,微弱却存粹的向阳光寻求了帮助。

 

他站在原地,全身僵化了一般无法动弹,直到次元扶着桌子咳嗽了几声,重新回到原位坐下。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把药剂和注射剂放在桌子上的时候,露出手腕上的骨肉消瘦得可怕。虽然灯光并不是那么明亮,但是逐风再度看到了他手腕往上部分,细小青紫色的针孔。

 

他在医院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件事,但是那时候并没有找出机会问出口。在实验室的时候他捏住对方手腕的时候就发觉对方细微的瑟缩了一下,之后再回想起来,自己竟然并不后悔那时候的行为。他想接近次元,但是他一直在被拒绝。然而现在次元对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种被迫推离的无能为力。

 

那双消瘦的手拾起了针管,隔着一层塑封,轻柔的,又爱怜的触摸着尖锐的一端。仿佛触摸着某种禁忌的边界,稍稍往前一步即是坠亡。

 

 

“我和奈雅丽分手是半年前的事情。我的身体情况在恶化,已经无法支持研究。她也许不爱我,但终究是希望我活着,于是让我离开了。而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该去哪,于是我上了公交,不断的转车。去了一趟医院,买好了药,出来的时候心悸让我寸步难行。”

 

“你知道,人是一种很容易被自己杀死的生物。明明是自身分泌的微不足道的物质,也会招致病理性的衰弱和死亡。那种名为孤独和抑郁的毒素在我身体里累积了数十年后,终于在我放下坚持后说服了我,所作所为是没有意义的。”

 

“你和我搭话的时候,我在想着自杀。为了回答你,那些所剩无几的生气本能性的从身体里出现,突然又能活过来了。很讽刺,是我作为人类自我挽救的本能。我向你求救了,在溺死之前。”

 

“也许我应当感谢你捡到了那时候的我。然后费尽心思的待在我身边这么久。但是很遗憾,你所想要的东西在你遇到我之前就被我全盘毁掉了。你和奈雅丽做了相同的事情,并且同样的失败了。我虽然只有一个破碎不堪的信仰,但是某些事情上,是不会让步的。”

 

 

玻璃瓶口被整齐割开,液体顺着细长的针管漫入针筒内部。次元缓慢而细致的将注射器往上推,直到透明的溶液上的空气彻底被排斥殆尽,尖锐的针管上渗出一滴多余的水珠。它在次元的眸子里逐渐凝结饱和,然后因为张力失控,从顶峰破裂坠落。

 

将那支药物注入自己的静脉后,仿佛失去力气一般的松了口气。次元重新靠在沙发上喘气,针管从他的手中险些滑落,但还是在坠落前被牢牢握住了。他睁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上并不算多亮的灯,如猫一般的瞳孔在亮光下逐渐缩小。因为持续性刺激而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然后直到无法忍受直视而闭上眼睛。

 

 

“你很优秀,也在我身上花了足够的时间和心思,但是我无法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近乎叹气的语调,却又像是恶意的笑了起来。

 

“放弃我吧。”

 

11

 

 

出乎意料的感受。

 

 

听完之后,最先出现的感情并不是怜悯,也不是失望,也不是理解。

 

 

是一种苦涩的愤怒和悲哀。那些被毫不留情的,言辞温和的否定了所有的时光,被自己所积攒汇聚的细碎可能,绽碎一地后甚至不被允许拾起。明明眼前的人就在他面前,神色脆弱如纸,精神却坚固如钢。那种漠然的神色,让人想要抓住他的衣领质问或者解释,但是自己又清楚地知道无法做到这种事。

 

 

而对方就是掐准了他这点,所以才能如此毫不忌惮的拒绝他。这几乎算是一种下三滥的胁迫手段了——你无法对我下手,这一点明白的写在了次元的脸上,与他不言而喻的嘲讽一起。

 

 

其实逐风并不是一直都是如此冷静而周全的,他会语调温柔的去询问次元的想法,也会因为对方的拒绝而苦恼头痛。他是一个很普通很入世的人,在修养和风度的包裹下,也是有着丰富的喜怒哀乐,次元说的那样的普通人。他只是遵循着自己的内心,细心而谨慎的追求喜欢的对象,并且由衷的希望着能够让他得到解脱和幸福而已。

 

 

 

在某一瞬间他很想过去对这个毫无生气的人大声辩解,告诉他事实并非他所想的那样。但是当看到次元的眼神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了,其实无论如何辩解都不能带来认同,他与次元存在的不是他所理解的障碍。而是着根本上的不兼容,这种不兼容让他至今也未能触碰到次元的内里。他被愤怒灼烧撕裂的同时不得不承认,他无法撕碎或者消融次元那张平静的面孔,过去失败了,现在也是。

 

 

 

他其实不懂次元,因为不懂,所以才那么努力的逼迫他。为了接近他所看到的界而参与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研究,为了接近而调查了很多关于次元的消息。他观察了次元很久,早在对方认识自己之前。然后,他被这个人的存在吸引了。

 

那是一种纯粹得痛苦的生存方式。那是一个孤立自己,自我矛盾,无法谅解自己的人类。无法否认的是,他被对方打动了。并非怜悯,并非自我满足,而是单纯的被那种孤立的骄傲吸引了,连同那自我毁灭的偏执。如果易碎的玻璃制品,仅仅是存在在那个位置就如此熠熠生辉。

 

 

那个冬日,那双凝固的血眸在活过来的一瞬间,他听到了冰雪碎裂的声音。并非对方,而是从自己身体内部产生了细小的萌芽,然后开始扎根疯长。

 

 

他最开始是想要夺走他的,或许。但是那之后,他是想要接纳他,尽管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信的失落。

 

 

 

“老师。”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勉强的压抑住自己的情绪。然后,听到了自己徒劳的辩解:“我不是为了那种目的而接近你。”

 

 

 

“我的确曾经出于某种目的来接近你,但是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因为我想追求你而接近你,我认为这一点我没有错。”

 

 

 

“我无法分享或者稀释你的痛苦。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老师你一直在逃避。但是你的逃避方式是错误的,你选择的是自我惩戒和折磨的道路,那并不能算是逃避。我想让你理解和接受这一事实。以及如果——”

 

 

次元静默的看着他,收敛了所有的外用力气后,他选择的不是沉默而是闭塞。他抗拒的本能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根植于他的血脉里,以至于那些苦痛的荆棘也无法撬开他紧闭的嘴唇。并不是装模作样,而是数十年间,他已经习惯了如此的封闭自己。

 

 

于是逐风停了下来,轻声说。

 

 

“我不想也不愿意放弃你。”

 

 

 

12

 

说完这句话后,逐风起身道了声抱歉,然后拿着自己的外套离开了。他们并没有再进行对话,次元无言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看着某种逝去之物,目光凝遂至完全黑暗。走廊的声控灯完全黑了,那个人罕见的忘记了给他关上门。苦涩从舌根开始蔓延,在自己的血液里结出锐刺,穿透血管和脏器。胸膛被堵住了,次元站起来,常常的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气体排空出肺部,彻底透支这具身体的尚存的生息。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上存在的那个空洞,被破碎的冰堵住了。不痛苦,但是在缓慢的被抽干血液,侵蚀死亡。但是这样就很好了,他这么想,至少不会觉得痛苦,比预想的要轻松。然而他又一次错了,寂静让那些冰冷的情绪和痛苦再度一拥而上的时候,甚至因为过于窒息而无法抵御。

 

 

 

他熟悉这种的寂静,不止一次的在其中饱受折磨。除了疼痛什么也察觉不到,房间里静谧而温暖,他甚至无法听到那些电器造成的噪音,一个人的时候孤寂如山崩塌,消极痛苦宛如磅礴大雨坠毁世间。周遭的一切化为晦暗不堪的囚笼,痛苦的利刃曾将他切肤削肉,剜心刺骨,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就此死去。灵魂残破得只剩残渣,肉体脆弱而时日无多,但是他并不后悔那个时候得到了对方的援手。

 

 

他其实明白,拯救了自己的并非对方。而是出现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回应了他的“某个人”而已。那之后,他所留存下来的生欲和情感,被寄托在了名为逐风的个体上而已。然后,利用着对方对自己的好感不断消耗着自我存在的证明。最后,为了断绝这种病态的方式,选择了自我了断的做法。选择了伤害对方,亦然是剥离了自己。

 

 

逐风说的没错,他所选择的名为逃避的道路,从未给他带来哪怕一丝的轻松。迄今为止的时光里,他几乎不认为名为逃避的选择会带来任何希望。他所憎恶的现实是没有给过他这个选项的,过去也好,现在也好,他从未见到以及获得能够赋予他幸福的东西。

 

 

因此,这次也不会例外。

 

 

扶着墙壁一直走到洗漱间,用冰冷的水漱清过热的情感后,他然后再度面对那个苍白的,宛如幽灵的影子,指尖狠狠试过镜子里的痕迹。恍惚的,想起了告别奈雅丽的时候,少女寂寞而怜悯的微笑。

 

 

 

【呐,亲爱的。】

 

 

【你为什么总是要毁掉自己喜欢的东西呢?】

——————————————————————————————————

【be.END】【he.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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